知青插队的故事
之三
作者/何晓东
RHAPSODYOFTHENIGHT三、《乡村琐忆》
1.德抗骑马
年某月,公社接收了一批从内蒙古建设兵团淘汰的军马,各大队基本上都能分到一匹。农村一些青年也想尝尝当“白马王子”的感觉,争先恐后地试骑。那军马虽说已雄风不再,甚至可称为削瘦,但当年曾经的骄傲,依然挥之不去。现如今被充军发配不说,还要受这批菜鸟级骑手的胯下之辱,情何以堪?于是来一个掀一个,摔他没商量。看得妇女和孩子捧腹大笑。
几天后,这马才被饲养员驯服,德抗便跃跃欲试了,饲养员教了一通骑马的诀窍,诸如马前驴后、如何夹腿、如何勒放缰绳等等,德抗就迫不急待地上了马。那马没有鞍和镫,德抗是被人架上去的,走了几步以后,德抗自信地夹了一下腿,围观的人也在起哄,驾!驾!那马颠颠地跑了起来,而且是跑出了村。这下人们都紧张起来,一怕马儿跑丢,二怕德抗受伤,一些人就跟着追下去。一袋烟的工夫,那马竟载着德抗跑回来了,人们赶紧围上去,把德抗扶下马来,谁知他喘得比马儿都欢,且一脸痛苦,老乡们问他是否受伤了,他连说没事没事。
人们散了以后,知青们问他怎么了?他才吐露实情:“啊哟歪,像劈柴爿!”大家一愣,接着一阵爆笑。此后数天,德抗走路就像个罗圈腿,原来是大腿内侧的皮肤都被磨破了。从此,老马依然昂着那高傲的头颅,再也没人敢骑它了。
2.看露天电影
当时的中国,好像还没有电视,农村的文化生活更加贫乏,每个县城仅拥有一家简陋的电影院。于是,看露天电影成了农村最隆重的节日。从放映员进村的一刻起,就开始享受最高级别的待遇。村干部前呼后拥,老乡们笑脸相迎,奔走相告,孩子们兴奋异常,不知疲倦地跟进跟出,东摸西蹭。放映员一般被安排在家境稍好的农户用餐,吃香的、喝辣的。由于长年周游列村,见多识广,身边总会围着一群崇拜者听他海阔天空,神吹胡侃。干的活儿技术含量又那么高,“当个放映员”想必是当地不少孩子最大的梦想。
傍晚时分,打麦场的中央就会竖起两根长竹竿,放映员带来的那幅大大的白布银幕挂在中间,就像召集各村影迷聚会的旗帜。其实来来去去,放的就是《地道战》、《地雷战》、《南征北战》、《平原游击队》、《英雄儿女》等几部片子。但只要听说“放电影”,连外村的农民也会跋涉赶来观看。银幕一旦拉起,小板凳们就纷纷登场,因为长相各异,不必担心会认错或被移位。晚饭后,一拨一拨的人群便纷至沓来。如果是夏天,一般要到7点后天才黑,乡亲们并不着急,张家长李家短,呼朋唤友,人声鼎沸。这边则要选出几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,两人一组各蹬一台“固定式自行车”,为发电机发电,老乡称为“踩机器”。一切就绪,放映员上岗,将拷贝装上放映机。一旦开映,现场立即安静下来,人们总是像看一部新电影一样聚精会神,津津有味。
如果天好,幕布纹丝不动,演员们就“演”得态度认真,动作到位;如果风大,幕布舞动,正剧就变成了滑稽戏,该瞪眼的眯了眼,该挺胸的哈了腰,埋伏像是冲锋,打架变成拥抱……。遇到经典台词,年轻人会抢先半拍,拿腔捏调地背上一段,引来轻声喝斥或会心笑声。换拷贝时,必须耐心等待,因为只有一架放映机,观众们十分配合,绝对没人提抗议。最扫兴的是,看得正在兴头上,那声音突然含糊不清,跟不上节奏,原来是“踩机器”的漏了气。偶有放映员换错了拷贝,乡亲们就会一致高喊,放错了!放错了!如果观众太多,你又不在乎让演员做一回左撇子,那就跑到“银幕”的反面去看,也挺清晰的,我就这么看过。
大大的“完”字出现了,观众们意犹未尽,恋恋不舍,继而涟漪般缓缓向四周散去。电影里漂亮的女演员,精彩的情节会成为数天内茶余饭后、田间地头的热门话题。
(女知青在田头留影,右二是何晓东。)
3.大地震余波
四川大地震勾起了我的那段回忆。
年夏,唐山发生大地震,据说我们那儿也有震感,我倒是没感觉。县里布置下来,各大队负责,保证每一个人,必须住进防震棚。其实那时根本没有防震经验,淮北和唐山,相距“十万八千里”呢,搭住防震棚,太夸张了。老乡们听说唐山地震死了不少人,紧张起来,淮北的房子都是用泥和麦秸做成土坯垒起来的,毫无抗震能力,虽说土坯压不死人,但大梁还是有杀伤力的。
一夜之间,每家每户的门前都搭起了简易窝棚,小命要紧啊。知青好像没有自己的防震棚,我都不记得他们都住哪儿去了?好在是夏天,即使躺在大路上也没问题。每天有人跑去看井水,是否冒泡是否泛混?或时不时地仰头看天,自作聪明地找什么地震云。看到老鼠出洞,鸡飞狗跳也会小题大做,总之是紧张空气密布,小道消息满天飞。农活倒不耽误——在大田干活还避震呢,只是人们蔫头耷脑地没了干劲。我每天都必须在各村巡视,到屋里搜人。印象最深的是走过一户以节俭出名的老乡家,女主人叫我吃正烙着的麦面油饼。我说,不年不节的,有啥喜事呢?女主人很豪迈地说,反正震死也是死,撑死也是死,俺做个饱死鬼!真是处处弥漫着世界末日的气息。要知道那时每人一年才30斤左右的小麦原粮(轧成面粉要打85折),老乡们非到大日子是绝不舍得吃麦面的!我当然也没去揩这个油。
其实我内心十分不以为然,凭直觉根本不相信会发生那么多大地震,照样回集体户的砖瓦房过夜,真可谓世人皆外我独内,还颇有几分享受小小特权的得意——特权真是个没大没小的好东西。
人们就这样在外晾了几个月,直到入冬才解除“地震警报”,拆棚回屋。
(年12月,赴大寨部分知青来到郭凤莲家,同郭父合影留念。前排右一蒋林正,中排右三何晓东,后排右二陈卫平。)
4.与蛇谋皮
刚到丁庙不久,清明前后某个中午的收工路上,我忽见一条约半米长的蛇横在泥路边,通身鲜红,十分触目。淮北平原一马平川,无山无林的,很少看到蛇,更别说这种红蛇,至今不知它属于什么品种,我就叫它赤练蛇。老乡们见状也很兴奋,一阵手忙脚乱终于逮住了它,于是拎到了集体户,决定开个洋荤。
一位当地青年先把蛇开膛破肚,挖出它的内脏顺手甩在了门框边的土墙上,叫我们看,蛇的心脏还在跳动。他说,至少还能跳20分钟,真有知青去拿来了小闹钟(那时我们还没有手表)。小伙子又说,我去烧火,你们来剥蛇皮。
别人都吓跑了,于是我和小郭来与蛇谋皮,一个拽蛇皮,一个拉蛇尾,与圆滑的它抗争了半天,就是撕不下来,直到生生把蛇身拉断。我们还纳闷着呢,我俩的劲儿都不小呀,这蛇皮咋这么难扯?仔细一看,原来我们是从下往上、从小往大了扯,就像从头上脱裤子,能脱下来吗?那个看钟的同学笑弯了腰,还不忘宣布,20分钟到。再看墙上那蛇心,真的慢慢地停止了跳动。灶台那边爆炒烹调,一碗蛇肉终于端上了桌,不记得其味如何,只记得那蛇肉老得咬不动。
5.养猪苦与乐
年秋,全公社知青的聚会内容是回仲兴,我正忙于上海国际艺术节,没能和兄弟姐妹们同行,深感遗憾。据说在公社的欢迎宣传栏上,有我的大幅养猪照片。
这又勾起了一段回忆,下面就说说我的养猪经。
我已不记得总共喂过几头猪,并不是多到数不清,而是一直没有固定的地方养猪,也没有养得特别成功的猪,猪们来去频繁,都来不及混个脸熟。印象最深的是一窝7口,一只病母猪带着6只小猪,买来时比较便宜,小胡还得意了一阵,他把希望寄托在小猪们身上。如果它们能不负众望,茁壮成长,肯定是赚进的。因没有猪圈,就让它们住在我们曾经住过的老牛棚的破锅屋里,烧猪食也在里面。老母猪整天病病歪歪,可6只小猪则活泼得不像家猪,天天野在四面八方。按当地老乡“噜噜噜噜”的唤猪声,根本叫不回来,我便训练他们听从“来来来来”的召唤,只要大嗓门一亮,远在胜利沟的小猪都会一溜烟跑回来。也有老乡学着我的叫法,却叫不回一头小猪——猪也认人,精得很。看它们奔跑的样子,实在好笑,两只大耳朵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扇着,鼻子里还发出迫不及待的哼哼声,速度更是不亚于小狗。让它们如此兴奋的,也就是一盆白芋加糠的猪食。小猪们吃东西,又是一场闹剧,六只猪头都拼命往盆里钻,力气大的频频把小个子顶出盆外,有的把前蹄也伸进了盆内,拼杀搏斗之激烈,往往以盆翻食飞而告终。
我有时为弱势小猪另备一盆猪食,霸道者们还是会不顾我的打骂,再来争抢。这样玩命的飞奔和抢食,正应了“适者生存,优胜劣汰”的自然法则,令人感慨。吃饱喝足后,小猪们最大的享受是挠痒痒,只要你在它任何部位挠两下,它就会像中了弹似的,一头栽倒,把胀得圆鼓鼓的肚子向你展开,鼓励你继续挠。猪们就是实在,有欲望就求助,从不扭捏作态,舒服了就哼哼叽叽,开心了就欢蹦乱跳。没心事,没烦恼,它不长膘谁长膘?小猪们的食量很大,而且越来越大,每天的放养并不能给它们补充多少食物,再加上几次千米冲刺,反而食量大增。虽说小猪们绝对是瘦肉型,肉香味美,可成本太高。小胡权衡良久,还是把它们分别卖给了老乡。
再说老母猪,不知道是不是得了“产后忧郁症”,整天病怏怏的,猪食要送到它嘴边,才勉强吃几口;身上又脏又臭,长满了虱子和跳蚤;那6个不孝之子没一个来关心探视的,老母猪是怨愤交加,眼见得日渐奄奄一息,病入膏肓了。不知是谁,说用粉可以灭虫,反正母猪也不能动,不会吃到药,便把粉洒在老母猪身上和周围的地上。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,跳蚤们群情激愤,个个暴跳如雷,雨点般在粉上乱蹦,看得人毛发倒竖。我因为要在屋里烧猪食,无处躲藏,自然深受其害,最显眼的是两只袜口上挤满了跳蚤,像镶了一圈紫红的小珠饰,身上也是“血债累累”。老母猪不久便含恨而死,忘了是埋了还是吃了,估计在那没油水的日子里,是不会浪费那一百来斤的肉食的,也不会忌讳它有什么“猪流感”之类的重病,无知者无畏么!
养猪过程中,出猪粪大多有男劳力帮忙。比较麻烦的是弄猪食,白芋煮熟后,要趁热用手把它捏烂,冷了就捏不动了,加进白芋叶糠,再搅拌得有点粘稠度,不冷不烫,就是猪们的美味,每次都能一抢而光。大冬天时,双手这么几烫几冻,整天肿得胡萝卜似的。有一次在固镇汽车站遇到一个上海男知青,他伸出一双细白的双手,笑话我说:“你这哪像个上海女孩的手啊!”我反唇相讥:“你这哪像个男人的手啊。”——哈哈,不以为耻,反以为荣。
6.第一次推白干子
第一次学推白干子是在丁庙,工具大家都很熟悉,一块平滑的长木板,一头横钉一把锋利的镰刀头,刀锋和木板间有一条不到一公分的缝隙,另一头坐在推手的屁股底下。老乡教我用手心使劲按着白芋,往刀片上推,推了几片以后,白芋变薄了,我怕割伤手心,不敢再按着它,改用拇指和食指在后面推,紧张出一身汗,却推不动,猛一用力,白芋飞走,我的食指充当了白芋,被削去一片肉。
当时由于所谓的水土不服(其实都是跳蚤惹的祸)已损害了我的免疫能力,这段时间我身上凡破皮必发炎,所以食指上的这块伤也出了脓。每天下工回到集体户已经累得半死,还要洗疮换药,加上身上被跳蚤叮咬后抓破发炎的脓疱疮,有二三十处,经常是边换药边打瞌睡,这些伤口折腾了好几个月才痊愈,没得破伤风也算运气。最终我成了推白干子的快枪手,还是左右开弓的“双枪老太婆”呢!经常回想起这第一次,告诉自己,许多事情越怕越错、越躲越糟,勇敢地按住它,反而便于掌控和解决。
7.吃花生的事
记得在封寺时,当鲜花生从各个生产队分到集体户时,我们至少会吃一顿煮花生,过程和做法与现在的水煮花生并无两样,有趣的是吃相。十几个人围坐于案板前,巨大的容器中装着煮好的花生,十几双手在飞快地伸进捞出,每个人的腮帮子都在拼命工作,十根手指配合默契,翻剥花生的速度一定胜过猴子。盐水顺着手指往下直滴,没人去擦,平时吃饭时的说笑声也荡然无存,即使有人说话也是呜哩呜噜,说不明白,也听不清楚。天色渐黑,也没人去点个灯,就这样黑灯瞎火地吃吃吃,随着花生的减少,夜色的深浓,如果你听到“哎——做啥!”之类的断喝,一定是被谁抓住手当花生剥了。如果听见谁在那拼命狂吐,那他一定是吃到最恶心的“土蚕花生”了,那个臭味啊!其他人心照不宣地暗自窃笑。直到最后一颗花生入肚,每个人才会酣畅地长吐一口气,甚至哈哈大笑起来。幸亏那时年轻力壮,不记得是否有人吃坏过肚子?
(知青在田头,前排左一是何晓东。)
8.洗澡的事
封寺虽然没有胜利沟,却有一个大水塘,面积不亚于上海大新成游泳池。我们也曾在里面游过泳,水面倒很清澈,但水里面有点恐怖,一是浅水处有小鱼会啄你的皮肤,特别是虫咬后抓破的皮肤,有点痛,不知道这种鱼是不是现在热捧的鱼疗品种?二是深水处有水草,听说缠死过人,老乡称之为“鬼缠腿”。三是由于水深,水温冷热不均,游起来一会儿冷,一会儿热的,有一点心慌慌。所以这个“游泳池”的利用率不高。数年后,故地重游,那里竟成了一个深坑。
还有一种我自创的冬天洗澡法,用豆秸围在澡盆四周,点燃豆秸的一头,同时加快速度洗澡,争取在豆秸燃尽前完成任务,虽然不可能像在澡堂里洗得那么舒畅,而且由于豆秸宝贵,我们舍不得多用,就简便多了,总比不洗好吧。我至今不知固镇的澡堂门往哪儿开的。
9.第一次被狗咬
这事发生在丁庙,生产队每户老乡家都有狗,看着主人对我们的态度,它们很快就认可了我们的身份,我们进出老乡家也从不顾忌它们。那天我去小叶家借东西,一路叫着小叶一路直奔堂屋,在小叶帮我拿东西时,我看见了堂屋的角落里躺着那条狗,也知道它看着我,因为彼此熟识,并未对它特别留意。等我完成任务走到院子里的时候,主人忽然叫了起来:“小何,快跑!”我还没弄清状况,那条母狗已经冲了出来,在我的脚踝处咬了一口,接着开始咆哮。
整个过程才几秒钟,正应了“咬人的狗不叫”这句话。主人边追着狗打边告诉我,这只狗刚生完小狗,不允许外人入屋,还连连道歉。其实应该道歉的是我,如果我在门外招呼,想必没事。这也是一次礼貌教育,去别人家,可不能直接登堂入室,也许主人并不在乎或不好意思说,但狗却在乎也敢于“说”,被咬活该。那时没有狂犬病的概念,对伤口也不懂处理,后来又化脓溃烂,我的命大,又逃过一劫。或许现在还处在狂犬病的潜伏期吧。
10.取名风俗
俗话说,十里不同风,百里不同俗。我们那旮旯的风俗也有可谈之处。比如给孩子取名字,女孩都是花花草草的按下不表,男孩名字分两大类,一类是怎么恶心怎么起,什么狗屎呀、粪堆呀、茅厕呀,据说贱名好养活,就像路边的草,千人踢、万人踩,照样长得兴旺。第二类是紧跟时事,什么时期什么运动,都能在孩子的名字上体现出来,有叫公社的有叫集体的,有叫分田的,也有大众化的抗美呀、跃进呀。最有趣的是我碰到一个叫胡风的,老乡说他是“反胡风”运动时出生的,他父母倒不怕他被“反”掉。
还有就是直白地表达对传宗接代的希望,一家三兄弟分别叫留住、拴住、拽住。当然,孩子们还有大名,那要到上学时才用,是根据辈份起的。所以村里人一般只叫小名,小名可以跟随一个人直到老死。在我们嘲笑他们的名字时,他们反过来说上海人取的名字难听,有个同学叫朱康,老乡说大名怎么能叫“猪糠”?一听到他的名字就笑。
团组织生活。左起:王志良、陈军、武海云、王丽英、陈建平、何晓东
(《知青插队的故事》之三未完待续)
图片提供/方庆建责任编辑/张书琛
佛系追梦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