80年代中期开始,我前后在青海工作了四年多。工作轨迹从东部的民和县、互助县、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到西部的柴达木盆地(锡铁山、盐湖、大小柴旦);从西北部的芒崖石棉矿,到中西部的格尔木、德令哈、长江源头—沱沱河,除了省会西宁,东南部果洛州班玛县是我工作最长的时间,这个半年我日记写得最详细,返回西宁之后我就直接调入了团省委青年报社,天天采访、写文章、编稿,反而日记变成了空白。
一个地方待久了,对当地历史和人物耳闻目染,记忆在日记里更加鲜活,那些身边的人物、生活的故事、历史的传说构成了另一个藏地图景。80年代大学生支边已非集体行为。属国家号召,个人选择
和好友黄文涛(左一)马惠东(右三)在盐湖
和好友刘文品(左一)戴如君(左二)在刚察县草原上
晚上河边散步,能看到河对岸一排排藏民的房子,就是那种碉楼村落。等天黑,对面房子一下子融进了夜色,什么也看不见,甚至不见一点灯火,看上去和藏民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有关,其实还是缺电。我们也晚不了,每天柴油发电机只工作4个半小时,招待所里电压不稳,灯光昏暗、时明时暗,幸亏西部天黑得较晚。
依山傍水的藏式碉楼有着近年的历史,是国内保存最完好的藏式碉楼群落之一,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,有点像云南那种吊脚楼。碉楼由当地藏人石匠垒砌,原料为当地石头,用泥土粘合,不吊线,不绘图,全凭经验砌成,碉楼整体高约10米,屋面多为平顶。
我第一次踏进了藏民的碉楼,像城堡一样,上窄下宽,三层木石结构的房子没有窗户,只有几个枪眼大小的窟窿。我们来到了一户人家,走进下沉式的牲口棚。一股牛粪味扑面而来,地上杂乱不堪。里面去,黑乎乎的,什么也看不见。67岁的主人马日琼推开门迎了出来,老人拉着我的手才摸到一棵树,树上是挖出的一个个脚蹬,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——树梯。
靠着“树梯”手脚并用爬上二层,那里包括放青稞的仓库、厕所。所谓厕所就是挖个坑,直通下面牲口棚。一个晒台和一间很大的伙房(功能上也是客厅)。中央是个火塘,靠顶棚侧的两个洞通气。坐在旁边烟熏火燎的。房子给我的感觉像个山洞,特别当一束光线从气孔中射进来的时候,柱子被烟火烤的像涂了黑漆。有晒台上,都是泥巴糊的地板。三层,一般是藏族家放佛龛,供酥油灯的地方。
班前乡的藏式碉楼已经有年历史
碉楼都是靠这种“树梯”上上下下
火塘就是藏人家的客厅
一见面。照例是阿斯贾(辛苦了),玛斯贾(不辛苦)的寒暄。使人感觉到这是一个很热情的民族。老人的话说,他祖宗三代就生活在这里。当年为了抵御强盗,所以把窗户弄成枪眼。
曲牌乡长掏出一把廉价的硬糖,分给老人和两个外孙。老人热情招待,淡茶色的奶茶喝起来有股烧糊的泡饭汤味道。酥油炒面虽不怎么难吃,放点白砂糖,所以很高级了,可咬进去,总是在喉咙口徘徊。为了能顺利吃这顿饭,我一大早没吃饭,看到他们用脏乎乎的手搅拌青稞面粉,我嘀咕着,他们怎么就没想到用筷子之类的工具呢?
马日琼,58年曾是基干民兵,他说,现在的政策好了,念经也不抓了,收入也提高了。以前我们积极分子什么会都执行。也破坏过寺院,现在承包了,政府也好像也把我们忘了。全家去年收入多元,花去元左右的钱布施。他还有一个30岁女儿没结婚,却有两个孩子。我猜测,这里还残留着母系社会后期阿注走婚的形式。
最后,我们来到了一户刚死人的家里,家里老人80多岁了,两口子有个48岁的女儿,刚去世的是他们的儿子,去年他们年收入元不到,可死人了,要请喇嘛念经49天,每人每天5块(吃不算),每天最起码三个喇嘛,最多一天要8个。
12岁的大外孙是个社会阿卡,念过四年藏文。他大人说读书就是为了老人死后能够念个经,到某个时间了,就见他换上红灯芯绒的袍子,仔细拍打一下灰尘,这个动作说明他对神的重视。然后从一个脏乎乎的书包里取出一部藏经,一页一页抑扬顿挫念诵起来。
有种说法,班玛县1/4的男劳力在寺院或是社会阿卡,住寺阿卡不仅社会地位高,而且每个月收入30块。
那天走到村头,正见到一藏族妇女迎面走来。
班玛县基层干部
地处偏远的班玛县是汉藏文化的交锋地带。历史上最早的记载是唐太宗在位的贞观八年,此地被列入唐朝版图。仅2年之后,来自西藏的吐蕃军队呼啸而至。一路蒙古大军铁蹄滚滚,元朝开始实施土司制度。明朝基本鞭长莫及,直到清廷大军进剿,形成本地稳定的政教合一治理方式。
年,民国政府把班玛划入果洛行政督察区管。次年7月的一天,据说一支重要的红军部队辗转路过班前乡(原任玉地区),队伍的领导人就是红军总司令朱德和四方面军负责人张国焘。那年红二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在甘孜会师后,又编成左中右三路纵队北上,左路纵队路过班玛。但这段历史在建国后党史和军事中并未被提及,红军长征经过的11省中并不包括青海。年,在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办公室的要求下,青海方面开始做了大量调研,省委党史研究室写出了《红军长征经过青海班玛地区有关情况》。
一段历史从这里擦肩而过的“红军沟”,当年并不引人注目。影响远不及年红军西路军在甘肃境内全军覆没的惨烈故事,当年名红军俘虏被压至青海,名被杀害,许多女红军俘虏后被马步芳军队强行征为军官妻子,80年代青海东部乡村都能听到在世的“红军婆”的传说。
年,这段历史过去了整50年。我们扶贫工作间隙,也特地寻访历史遗迹,除了党史工作者以外,我们大概算不多见的省里下来的参观者了,
我们汽车停在了亚尔堂乡附近的“红军沟”(原来叫子木达沟),山谷间是一条不宽的溪流,南侧沟壁上,竖写着几个大大的黑体字,“北上响应抗日反蒋斗争,安庆宣”。下面是水泥砌起的平顶石屋,屋门是拱形的。为保护石屋,沿着溪边拦起一条低坝。标语旁还隐约可见几个红字书写的“毛主席万岁,万万岁”“向红军学习”,每个字都有书本大,署名看不清,好像有“西北。。”字样,可能是文革中某个红卫兵团体留下的。
那天我的日记最后,记载了一个凝重的场景:溪水对面的山崖底下有一匹黑色的死马横卧着。
红军沟标语前当年的石屋,已经改成了红色亭子
据史学专家推测,年夏天,路过班玛县的红军人数大概有3万人左右。改变了长征历史细节的“红军沟”,现在成为青海省炙手可热的红色文化学习基地,省、州几十个单位在这里挂牌,每年成千上万的人来此“学习”。
年,红军长征胜利84周年庆,“红军沟”举办了朱德旧居揭牌仪式,朱老总戎马倥偬,一生走过很多地方,全国有很多个旧居,也留下很多传说。年朱老总作为红军总司令,是红二、四方面军会师的指挥者,当年是否亲自路过这里,后来旧居是如何发现的,相关报道都没有说明。
网上没有查到朱老总旧居被发现过程的报道
历史上没有记载红军沟能行舟
同时揭幕的“红船”就有点啼笑皆非了。朱总司令肯定没坐过这个船,班玛有河流、没有航道,当年红军北上更不可能坐船。据说,这条船1:1仿造嘉兴南湖的“红船”,制作精良,还用了进口木材,从多公里之外的江苏泰州运来。
历史真实不见得有戏剧性,过于营造戏剧性的所谓”历史细节“很可能并不真实。
历史总是深藏不露
班玛县曾经和几次历史事件撞个满怀,年春夏之交,班玛也卷入了西藏“叛乱”的事件,解放军平叛战斗一直延续到60年代初期。那些年,局势混乱、艰辛,所以也就有很多传说。第一次去班玛县的车上,领导们就和我开起过相关玩笑,说战乱后本地寡妇多,还发生过年轻男干部被掳走的事件。
写这篇文章时,正好看到一个叫《天才捕手计划》专门发藏地纪实口述历史文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