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五的55天三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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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

李大发的二姐夫来看他,顺便和二哥见个面。

二姐夫年少努力读书修成正果,拿到他们村的最高学历:初中毕业。他经常出现在婚丧嫁娶的主持场合,过年村里的对联有一半出自他手,他因此被称为秀才。

这个初中生秀才酒过三盅脸泛桃花。第四盅酒下肚,脸染红布。红色晕染到眼皮,把眼镜都熏花了,他摘了眼镜,摸一把眼睛,有水。他对着床上躺着看他们吃饭的李大发说:一想到以后见不到老弟了,心里这个难受啊…

说着,秀才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饭桌上,二哥赶紧把盛菜的碗端到一边去,怕菜又咸了。

李大发本来看着哥俩吃饭心里暖洋洋的,听闻秀才声泪俱下,这个气啊,他想说:我还没死,你哭啥,这不是咒我吗。

李大发觉得这秀才是吃了墨水的煤球,道理不懂一个,话到了食道里又被大石头噎住了,他别过头去,不看秀才那张老泪纵横的脸。

吃完饭,二姐过来说:我把西厢房里那些玉米拉走了,耗子越来越多,再不弄走都让它们吃完了。

那些玉米,因为没有脱壳,还没来得及卖掉。二姐早就打了小九九。这秀才来,一箭双雕,既是走亲访友,又是帮忙拉玉米的。

李大发听着他们进进出出搬玉米的声音,心里又气了,他吐出一口绿水,拿木棍敲敲床头,没人理他。他二哥帮忙搬玉米了,他大姐不在。

日光从窗户上移了些去,阴影骤然而来。他一个人在屋里叽里呱啦骂起来:没良心的,拿了钱不给我治病,哎哟哟,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啊。

这时候,搬玉米的人们已经走到大门外,谁也没听见他稀奇古怪的骂声。

二姐给大姐打了个大姐,我把玉米弄走了,再不弄走耗子要造反了。你看看院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,改天来拿走。

大姐本想说:院里还有一个小铁车,给我留着。但她把小铁车生生吞了下去,顺口说:拉走吧,省的以后麻烦。

临走,秀才忽然想起什么,从电动三轮的驾驶位上闪电跳下来,折回院里来。

栓着大笨狗的梧桐树下,有辆斜倒着的小铁车,车把有点生锈了。秀才脸上染着红布,三步并作两步走,因为走得急,他的眼镜滑到了鼻尖处,他扶了扶眼镜,还没到小铁车旁,大笨狗忽然窜起来,一蹦老高,汪汪了两声,以示抗议。

革命的小酒让红脸的秀才对这示威的畜生说了句粗话:屌样,自家亲戚都不认识了,再叫,再叫,看我不扒了你的狗皮煮煮吃。

大笨狗活了十三年,早就不笨了,识别各色人脸,深谙人间话语。如今没有主人撑腰,也生怕主人死后它被当了下酒肉,于是偃旗息鼓,摇了摇尾巴趴在树下不动了。

小铁车,又上了二姐家的电动三轮。

后来大姐来,看见小铁车都被妹妹拿走,心中不悦,脸上飘过好几块云彩。二姐赶紧吹吹风:你看看院子里还有什么值钱的,都拿回家吧。

大姐扫过那四间大砖房,红砖已斑驳,当年还是她帮着盖起来的。她总不能把房子搬走吧?

二姐说:要不,你把大笨狗牵走吧,就是一身狗皮,还值几个钱。

大姐说:我家里就养了三条狗,快喂不起了,要那么多畜生干什么?又没玉米喂,先在这养着吧。

家产差不多分完了,后事也交代了,人人都在等着他死,他还没有死。他都替自己着急了。

他记起自己曾经藏了一瓶农药在床头。春天的时候,他把农药拌在花生米里,那些拌过农药的花生米染成血色,它们一颗颗被种到地里,血色外衣是防御虫害的有力武器,防止种子们胎死大地幽暗复杂的母腹。那些怕死的城里人总觉得花生是绿色产品,其实除了黄瓜的绿漆,哪有什么绿色,每种吃到肚子里的食物都自带胎毒。

他自己,是吃了什么东西才被毒到五十六岁就长了淋巴癌呢?他实在想不出答案来。但是,现在生不如死,他想死了。

他枕头边还有一床没用上的被子整整齐齐叠在那里,农药就藏在被子底下隐蔽的一角。他伸出枯树枝的手摸索了半天,终于摸到了那个绿色的瓶子。他用尽吃奶的力气让自己半躺半倚着,他再用吃奶的力气拧开瓶盖,把绿色的农药倒在瓶盖里,废了好大劲,他才将瓶盖倒满,还撒到衣服上一些来。

农药是他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一道尊严符,只需一瓶盖,他就像包裹起来的花生米一样安然回归大地。

他将农药一口灌进去的时候,像喝了一口王大胖子小卖部里的老白干。老白干喝下去沁人心脾,他悲哀的发现,他的喉咙被肉瘤掐住了,根本咽不下去。

他反复吞咽,喉咙仿佛齿轮咬合,没有一丝缝隙漏下去。换一种方式海阔天空。他躺下来,他的舌头是个搅拌机,农药在他嘴里被搅成一个蛋,又缠住了他舌头,卡的他呼吸困难,他感到自己半个身子有火灼烧,他知道农药瓶子已经倒了,药液侵蚀了他的皮肤,他不能像花生米一样随随便便成功,他摸到了木棍,好像没什么力气敲床了。

但是,他大姐还是听见了。大姐的心思比针细。

她奔过来,看见弟弟淹没在绿色的海洋里。她大声喊着:二妹,快去叫锅盖!

在锅盖到来之前,大姐和二哥就已经撬开李大发的嘴,把嘴里那个红色的疙瘩取出来。绿色的农药到嘴里,和拌花生米一样,不知为什么就变成红色的,红色的蛋,李大发根本咽不下去。

锅盖郎中扒了扒李大发的眼皮,又撬开他的嘴看看,他说:他五脏六腑已经烂了,比农药还毒,以毒攻毒,就是咽下去的那点,也起不到什么作用,没事了。

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,当你万念俱灰的时候,你没有能力把自己变成灰,只能让日光和黑夜一点点的蚕食你的身体和灵魂。

锅盖郎中说得对,以毒攻毒,李大发像一条死狗又缓过一丝气息。他甚至感到一丝力气了。他自从吃了那个饺子后,就再也咽不下一口东西。现在,经过一场生死大战,他身体里仿佛有什么在召唤。午后,阳光从旧玻璃窗雀跃着跳过来,把桌上他二哥带来的十八街麻花照的通体透亮,他眼睁睁的看着那扭着腰肢的麻花,像扭着秧歌的小媳妇,带着脂粉香气,一点点逼近要死亡的他。

他想活下去了。他用木棍敲敲床头,他大姐过来,他看见大姐深刻的核桃,嘴里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。大姐听明白了,他想要医生给他打针。

不是营养针都打不进去吗?既然李大发坚决要求,大姐当然要随他心愿。

锅盖郎中又来了,锅盖在李大发一揪老长的树皮上搜寻能找到的血管。最终,行走江湖几十年的锅盖找到了一条小细蚯蚓的血管,营养针的营养,通过这条蚯蚓的蜿蜒劳作,又给李大发身体的枝枝杈杈输送了活下去的汁液。

二哥已经来了七天,他来之前,就是准备着七天内人死加办完丧事,然后一了百了离开故土。

但是,李大发又打了营养针,貌似又有点希望了。

大姐说:你再等几天吧,好不容易来一趟。你要是回家去了人接着不行了,你指定心里难受。

二哥想起母亲那年生病,他也是带着见母亲最后一面的心回来的,但是眼见病恹恹躺着的母亲一到吃饭两眼放光,将一海碗面条俩鸡蛋呼噜呼噜倒进肚,不像大限将至的样子,于是打道回府。前脚刚进家门,后脚电话就跟着来了,母亲这回看见面条和鸡蛋眼里无光怕是不行了,即使他做了火箭,也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了。

他不想像上次那样存留遗憾,于是又将归心放回身体里。

李大发身体的知觉又醒来,一起来的,还有他的疼痛。他常常在夜里发出呜呜的叫声,像疯过一圈没有力气要死去的老狗,疼痛让他不住的扭来扭去,他的肩胛骨磨的通红。因为不吃东西,他很久没有大便,解小便的时候,也不再用尿壶。他二哥把旧衣服扑在他身下,尿了,就拿出去晒晒,连洗都不用洗,两个姐姐轮流伺候她的时候,那些尿过的旧衣服,还会拿出去洗。

二哥说:反正人快不行了,实在骚的不行,攒攒到时候扔了就行。

李大发的房间里弥漫着尿骚味。他二姐担心着那十八街的麻花串味,欲拿走,给秀才吃。但她打着大笨狗的幌子说喂狗。每日里看麻花解闷的李大发喉咙里发出抗议,麻花从二姐的右手倒到左手,左手又倒回右手,然后才放回桌上,二姐解嘲道:啥时候你吞下这根麻花,我给你买一屋子麻花。

房间里搭了一张钢丝床,是二哥晚上睡觉的窝。都说人老了雄少了觉少了,二哥的觉一点都不少。都说能睡的人心宽体胖,能睡的猪膘肥体壮,这话一点都不错。李大发在他五十六年的人生经验里也曾经沾着胖的边上,因为他爱吃肉,他曾经脑袋一碰枕头就呼噜。二哥几乎和没发病时的他一样,一碰枕头边就睡。

夜里他五脏六腑烧起来,疼痛像点燃的爆竹,沿着他的身体一个个炸开。他要喝水,叽里呱啦的发出声音来,二哥的呼噜声还是没停。二哥刚来的时候夜里睡觉还算警惕,李大发有什么需求基本能得到满足。过了几天,人就麻痹大意原形毕露了。

李大发摸索着他的木棍,使劲敲床,所谓使劲,木棍也只是像断了弦的马头琴,发出黯哑的声音,二哥的呼噜像拔地而起的二踢脚,呼哨着拐了弯。

李大发拿木棍敲向熟睡的二哥,一下子敲到了二哥的鼻子,把二哥的呼噜摁下暂停键。他迷迷瞪瞪坐起来:谁打我?谁打我?有贼吗?

二哥开了灯,才发现是李大发打了他,快死的人居然有力气打他,顿时心生悲哀:你有事不会喊我一声,动不动打人干嘛?

二哥心想我都这把年纪了,大老远来,不但让你骂还让你打,这是越活越倒退啊。

他越想越气,夜晚无处可去,他不能像上次那样一走了之去找他大姐说理。听明白李大发说要喝水,故意不理他,憋着一肚子气又重新躺下。躺了一会儿,听见那边没了动静,害怕李大发是不是到阎王爷那里报道了,赶紧站起来去看床上的病人。

李大发一动不动的躺着,瞪着大眼睛,一眨不眨。他的眼睛本来就大,一瘦,脸上仿佛只剩下大眼睛了。

二哥哭起来:老五啊,你咋说走就走,是我害了你,你死了连口水都没喝上,呜呜呜…

四十瓦的灯泡发出昏暗的光,二哥抹着眼泪,看见李大发的眼睛里也淌出清泪来,他鼻子吸了吸,摇了摇头。他没死,他还活着,他全部的人生欲望就是想喝水。

第二天,二哥对前来接班的大姐说:我要回天津去了。我等不起他死。

第四章

桌上的十八街大麻花还在热烈地扭着腰肢,二哥已经不见踪影,他回天津去了。虽然他在静海,但他总是说自己在天津。

他的两个姐姐又来轮流值班照顾他。

他的疼,像野火燎原,烧到脚趾甲的。白天还好,阳光和鸟鸣隔着旧玻璃和他捉个迷藏。浓稠的夜,熬不到边。

大姐在的时候,他最多发出哎呦哎呦的声音。大姐都是七十的人了,他体恤老护士的不易,想让她多睡一会儿。

二姐在的时候,他疼的汹涌就肆无忌惮喊出来,他是夜里的老狗,发出哀鸣。二姐过来看看,接着再去睡。

有时候,他愤怒的骂起来,仿佛噼里啪啦放了一阵鞭炮,把夜炸出动静,他二姐听习惯了,权当老五说外语。

但是,他的邻居刘油的老婆总是听得一清二楚。第二天刘油老婆一阵风跑过来,问二姐:李大发整晚上叫,到底咋回事?

二姐说:疼啊,这个病到最后还不都是疼。

刘油老婆说:我听说打一种针,叫什么丁?就好了。

二姐说:什么丁?不会上地头上的婆婆丁吧。那好说,有的是。

婆婆丁,就是蒲公英。深秋季节,花飞叶落。

刘油老婆摇摇头:肯定不是。是针药,打上就不疼了。我去问问。

说着,她一阵风的跑回家,医院当儿科大夫的女婿打了个电话。

她又一阵风刮到李大发家,对二姐说:不是婆婆丁,叫杜冷丁。打上一针人就不疼了,走的时候少受点罪。

二姐问:贵吗?

刘油老婆说:好像不贵,就是不能随便开,还要有什么证明。唉,叫起来比那猫叫春还惨,我都睡不着觉。你睡得着吗?

二姐说:要是睡不着觉能把他的病医好,我就天天晚上坐成佛。

刘油老婆说:谁说光棍子无依无靠,我看李大发就有福,多亏了有俩好姐姐端屎端尿伺候着,要不,早就见...

这时候,她尖锐的耳朵捕捉到自家大栏里的猪哼哼了一声,关键时候,她把阎王两字卡在喉咙里,另一个感叹词贴着阎王的边滑出嘴巴:唉...他二姐啊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你刚才听见我家猪又瞎叫唤了吗?

二姐说:老五好像叫唤了。

刘油老婆顾自说猪:我大栏里的老母猪要下崽了,看样子一窝少说也得十个。栏里还有两头公猪,霸道惯了,真怕小猪仔一出来,被那些公猪踩死了,当爹的都不如当娘的对孩子上心。

二姐狐疑的看了刘油老婆一眼:畜生哪能和人比,我家秀才孩子身上比我急。

刘油老婆顾自说猪:要不,我先借用你家的大栏用两天,把公猪赶过来,等小猪仔满月了,全卖了,到时候就腾出空来,再把公猪接回家。

二姐心想,一头老母猪,两头公猪,你家老母猪还有两个汉子啊,怪不得一窝生十个,原来是两个爹的种。

不过,这话她没说。她知道,李大发自从查出淋巴癌以来,刘油老婆经常一阵风跑过来,有时候端了自己擀的面条,有时候端来自己包的饺子,有时候端来自己蒸的的大花卷。李大发经常对两个姐姐提起刘油老婆的好处,姐俩听着,心里不约而同对号入座一个真理:远亲不如近邻。

但,两个姐姐却觉得刘油老婆形迹可疑。她们比李大发多吃几年饺子,自然心眼就厚一打。

刚才人家过来热情支招,二姐不好说什么,于是对刘油老婆说:这样吧,我跟老五和大姐商量下,再给你回话,反正你家老母猪一会半会儿坐不着月子。

二姐当然不跟李大发商量,她这心眼实在的弟,肯定看在那些面条饺子大花卷的份上,热烈欢迎邻居家的两头公猪过来暂住,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。

二姐跟大姐说:刘油家的老母猪要坐月子了,刘油老婆说她家老母猪要生十个小猪仔,我看她是吹大牛,现在猪肉多贵啊,猪仔也贵,就她家老母猪肚子争气,给她拉金蛋子了。她家两头公猪盛不下了,要用咱家的大栏,咱家大栏里还放着铁锨放着大扫把,也没空,你看怎么办?

二姐又跟大姐说:那老婆小眼一眯溜一个心眼,她凭什么对一个要死的人行好?肯定有所图,你没见那些家里死光的人,剩下的老房子都被邻居侵占了。先是放东西,放着放着就名正言顺霸占了,这点常识我都懂。不行,她家的公猪就是皇帝,也不能让它们进来。

大姐表示赞同,她也觉得刘油老婆形迹可疑。

二姐说:我上次拉玉米时,还看见好几麻袋喂猪的糠放在那里,问老五,说是刘油家的。看来人家早有预谋,先用猪饲料占了北屋,再用公猪占领南大栏。这和毛主席农村包围城市没什么两样。我看正好趁这个机会,让她把糠也弄走。

大姐又表示赞同,想起被妹妹拉走的玉米,心里咯噔一下。

二姐最后总结性的陈词: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,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。

二姐说完这句话感到自己特别有学问,近朱者赤近墨者黑,谁叫她嫁了个秀才呢。她只比李大发大三岁,算是社会主义新农村里思想新潮的人物。

隔天,刘油老婆又来,说她的老母猪这两天有点烦躁不安了,老是和公猪打架,估计是要临盆了,学名叫产前忧郁症。

二姐说:昨天咱村的瞎子来算了一卦,瞎子说想让我家老五病情好转,正南方向不能有和他属相相克的动物,我家老五属猴,猴和猪是相克的,你家的猪到他的大栏里,那不是咒他早死吗。虽然他这病是没戏了,但是我们亲啊,还是舍不得他走。所以,这万万使不得,平素里他身体要是杠杠的,甭说两头猪,养一院子猪都没问题。

刘油老婆说:属猴和属猪的相克?刘油属猴我属猪,我俩过了大半辈子了,除了孩子小时候吵架被我一擀面杖打瘸了腿,我俩不都过得好好的吗?这事还头回听说。

二姐说:你家是女的属猴男的属猪,正好颠倒过来,这顺序一颠倒,坏事就变好事了,所以,你俩的日子会越过越好,你看你家老母猪下个仔都一口气准备下十个,哎呀呀,了不起啊。

刘油老婆知道李大发的二姐是话多心眼多的人,公猪占栏的计划宣告流产。更让她雪上加霜的事情又发生了。

李大发二姐要她把西厢房里的糠搬回自己家去,理由是:这些糠是相克动物的饲料,也起到次相克的作用。

二姐是说这些的时候满脸笑意,她倚在门框上。刘油老婆也倚在门框上,但是她这阵风没了底气。

刘油老婆问:给李大发打婆婆丁了吗?不对,是杜冷丁!我昨晚又听见他嗷嗷了。

二姐说:医院开了,医院说是还要村里的证明,明明是在那里动的手术,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?

第二天黄昏时分,大外甥拿来一盒杜冷丁,请来锅盖郎中打针。

锅盖说:这可是比金子还好使的东西,你节约着用,三天打一针吧。

深夜,隔壁刘油老婆支着耳朵,宛如蝙蝠出洞。但她居然没有收集到李大发嗷嗷的声音,倒是她家猪圈里的老母猪,嗷嗷叫了一晚上。

杜冷丁真是比黄金更好的东西。疼痛的野火烧的剩下灰烬,李大发的生命永远不会春风吹又生了,但是,在某一刻冻结也好,尽管,冬天还没有来到。

每个早晨,在看见阳光之前,他先是听见麻雀的第一声叽叽喳喳,总是想到院里还有没有撒下的粮食,他躺下半个月了,也许麻雀早就啄光了以往遗留下来的玉米粒高粱粒和小米粒。

这天一大早,梧桐树上一只喜鹊叫的欢。太阳落山之时,他在佳木斯的大哥就来了。

想起来,李大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到大哥了。大哥在家排行老二,但是身形佝偻,皱纹密布成网,老得不成样子。李大发见到他二哥时,二哥心疼他落泪。见到大哥时,大哥无动于衷,他倒是要心疼落泪了。

大哥说:佳木斯都下了两场雪了。

大姐说:真是冷,这边穿个呢子大衣就行。

大哥问:什么,你家妮子咋了?大妮还是二妮出事了?

二姐提醒大姐:他耳朵背,你跟他说话得吹喇叭。

但是李大发没有力气吹喇叭。夜里大哥值班,大哥倒是睡觉轻,可是他耳朵背,李大发发出的动静他即使听见,也翻译不了。喝水是小事,可以忍着,但是身下汪洋一片,夜晚已是更深露重,温热的尿液浸在旧衣服里很快变凉,纯棉还好,很多化纤的衣服是不吸水的,李大发觉得自己熬不过漫漫长夜了。他不能像对待二哥一样,拿木棍敲他,在心里,他是敬重和心疼大哥的。

秀才又来看望大哥了。霜降后,地里的白菜已经卷的结实,包出的饺子有真正的白菜味。李大发躺在床上看他们吃饭,吊瓶里的营养液像阳光出来后刚刚融化的雪水,一滴一滴,滴水正在穿石。

他看见饺子,圆鼓鼓的饺子宛如年轻时看见体态丰腴的姑娘,让他有吃的欲望。但是,一个连农药都滚成蛋的嘴巴,是无缘世间最平凡的美味的。

身体暂时风平浪静,他不敢却招惹它。哪怕只是看着他们吃,他也感觉到了幸福。

只是,他有点隐忧,害怕秀才会挑起哪块帘笼,让大家看到明知以后要发生却现在不敢提前正视的一幕。

大哥不喝酒,秀才自己小酌了四盅。脸上又染红布。秀才对大哥说:大哥,你这一回东北,还不知哪年哪月才见到你。一想到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见到你,我的心这个难受啊…

说完,他摘下眼镜,摸了一把水出来。

李大发心想,还好,秀才说的不是自己。

大哥说:怎么你又瘦了?你不是一直不算胖吗?千斤难买老来瘦。咱家里算起来就属老二胖了。老五以前也不瘦,你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。唉…

大哥一说,李大发的心又黯淡了。

饭后,秀才要回家,临走看见桌子上那个用毛巾盖着的长方形的东西,他对李大发说:我看这个影碟机也过时了,你也用不上了,我先借借用用,谁家结个婚办个丧事,兴许能放放音乐用上。

丧事这俩字,又挑开了那块帘笼,让李大发很不快。

秀才把毛巾掀开,嘴巴对着影碟机吹了吹,然后用手擦了擦,他自己的口气熏花了眼镜,于是把影碟机夹在腋下,又用手擦了擦自己的眼镜。然后连同那块盖影碟机的毛巾,一起带走了。

他说:秤杆离不了秤砣,老汉离不了老婆,影碟机离不了毛巾,他俩天生一对。

大哥只呆了四天就准备回东北去了。无论李大发是死是活,他连来带回是一个星期的时间,当然也算路上舟车劳顿的时间。大哥晚年找了一份差事,在一个烈士陵园看大门,回去晚了,他怕失去这份工作。

大哥来的时候,带来的东西身轻如燕。走的时候,大包小包倒像衣锦还乡。秀才用电动三轮车送他去镇上。电动三轮上装着一袋子花生,一袋子地瓜,半袋子山药,十斤姜,五斤炸鸡排,四斤猪大肠,两只烤鸭,还有一方便袋知了猴。

大哥用东北话说:俺们那疙瘩没这些玩意。

二姐说:别看大哥在城里混,看来日子混的不咋地。佳木斯,还真是个穷地方。

大姐说了句:他走了也好,呆在这里起不了什么作用,还得咱俩照顾他。

大哥临走前,在李大发床边坐了一会儿。他伸出同样干枯的手,他的枯手像一条河流,流过李大发的光头,经过他的额头,越过他的鼻子,然后停留在李大发沦陷的两腮,汇成一湾。

深秋的枝头还挑着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,只等风来,纵身离开。这一别,再也看不见春天嫩芽俏上枝头。大哥越来越老,也许不会再有回故土的理由了。听见秀才发动三轮的声音,李大发喉咙里忽然发出哀鸣,像一架盘旋的轰炸机,低低掠过记忆的天空,炸了个口子出来。

白菜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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